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掘地鼠

王咸彪/图

我的童年记忆中,有一项重要的冬日活动是掘地鼠,很多年过去了,仍然记忆犹新。

在我的老家胶州西南乡,农人将老鼠分成两类:居家的叫家鼠,野外的叫坡鼠、田鼠、地鼠。相对而言,坡鼠平日与人的战争要小一些,那些野地里的小精灵,在庄稼丰茂的季节里,尽情地偷食香甜的果实。但是到了冬天就不一样了。

冬初,大地上活跃着一群扫秋的人,他们在收获过的土地上,用镢头一遍遍翻找遗漏的地瓜、花生等,也常常在扫秋的间隙掘地鼠。对于掘洞捕鼠,乡下人是兴奋的,鼠的繁衍太过旺盛,一年一度秋末冬初的掘地鼠行为,是遏制鼠患成灾、有效地护粮护堤,维持生态平衡的自然法则。

掘地鼠一般是由半大孩子们完成。在与地鼠的斗争中,孩子们发现老鼠是聪明的,顺着阡埂上一个隐秘小洞,一直刨进去,就发现,九曲十八弯的孔道里,修建了巨大的粮仓,你不可低估一只老鼠的眼光(我们常说的鼠目寸光似乎有待考究),它储存的粮食种类繁多且营养均衡,它们有足够的量使整个冬天可以无忧于饭食。它们的建筑也是叹为观止,有主道、辅道,主道宽阔,辅道狭窄;厅室宽大似乎是议事厅;卧室则舒适,有讲究的铺垫,不亚于人类的席梦思床垫;有用羊毛、棉花等铺设的专门生养幼崽的产室;还有专门盛放粪便的厕洞。洞内有防潮的树叶,有取暖的干净羽毛,甚至有些羽毛色彩斑斓,貌似有美观和装饰的作用。

掘地鼠的时候,有很多技巧。发现老鼠洞时,先要判断这洞是个真入口还是个迷魂洞。洞口光滑的肯定是老鼠经常出入,洞口粗糙的,有可能是老鼠的假洞口,或者已经废弃不住的旧洞穴。如果是假洞口,说明这老鼠不是寻常狡猾,掘地鼠的风险就大。

在刨掘之前,先要在周围寻找真正的洞口或称“气眼”,还要对洞中迷魂阵样的布局做出准确判断。“气眼”并不是专为通气的,是老鼠从自己的宅穴通到田野里的出口,便于它在田地里进食、挑选和搬运食物。狡猾地鼠的洞穴中有明道和暗道,真道和假道,有时候,刨着刨着,出现两条路,一条粗大开阔,一条细窄,顺着开阔的刨了半天,远远出去一二米,却是个死胡同,只好回过头来追逐小道。小道过了一段窄小过道之后,豁然开朗,原来细小只是迷惑人的假象。莫非在做洞立居之时,它早已经料定了人类的屠城之举?此地居住的老鼠,岂不是成精了?尽管几个小伙伴轮番举镢头,也有看似精确无疑的判断,最后每一条通道都刨到山穷水尽,也没找着粮仓和老鼠,不禁郁闷疑惑:难道老鼠不在家?大冷天的,它去哪里了?它的洞穴也有吃剩的花生壳和粪便,但就是没有粮仓,难道它不储存粮食?有时候我们只得这样判断:也许,如同狡兔三窟,老鼠的洞穴不止一处,倘若遭遇灭顶之灾,头顶洞开,镢头来临,它拖家带口亡命天涯吗?也许它在不远处就有另一个宅院,打造得一样牢固安全,只偶尔过来住住,万一住处有动静,好及时潜入行宫,也许我们一干人马在那里大汗淋漓刨掘的时候,地鼠一家正从脚底下的暗洞暗度陈仓了呢。对于地鼠这些故事,我们永远猜不透。

地鼠也有品质好赖,好的地鼠洞府巨大,陈设奢华,看得出地鼠费劲了心思打理,有的鼠洞却极端简陋,出口和入口就一条路,里面邋遢不堪,不多的一小堆杂粮被咬得细碎,粪便就在旁边,每每掘到这样的地鼠,大家就取笑说,这一定是个“光棍子地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过日子也没有个谱气。

孩子们在掘地鼠的活动中,也学会了哲学和思辨,也研习了兵法和韬略。原先掘地鼠,总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顶多收获些粮食,连老鼠的面都没碰上,于是孩子们就分析原因,研究策略。他们先找到了地鼠洞的“气眼”,有时候,一个鼠洞的“气眼”不止一个,是堵死“气眼”,从常规路径攻城,还是那边刨掘佯装攻城,这边守着“气眼”挖好陷阱、埋伏刀兵“守株待兔”?这取决于孩子们对“气眼”与鼠洞间距离的估算。老鼠的突围也是有策略的,常常是一只健壮的、善于奔跑的老鼠先从“气眼”中跑出,引着孩子们去追打,然后大小不一的众鼠奔出四散而逃。大约这打头阵的是父亲,后面掩护的是妻儿老小,它单枪匹马的敢死队行为,无非就是引开敌人,给妻儿的逃跑赢得机会和时间。它的牺牲看起来是多么壮烈啊!有时候它能成功突围。假若孩子们的分工不明确,配合不默契,奔跑不迅速,一只硕鼠也可以逃脱毙命的灾难。

孩子们也是越来越精,他们在攻城之前,早已经有了多种推测和部署,例如在“气眼”边挖壕沟,假若鼠类跌入壕沟就是瓮中捉鳖了。还用阻断敌人,各个击破战略,就是当冲锋鼠奔出洞口后,有专人负责赶紧用铁锨堵住洞口,避免后面的大部队一起出来。其他孩子集中追打冲锋鼠,当第一仗见了分晓,再往外放后面的老鼠。此刻的地鼠大部队战战兢兢,不敢往外跑了,有老死洞中的节烈。这时候就需要在大洞口佯攻的地方放火,一把火起,往洞内扇烟,呛急了,地鼠还得从“气眼”逃生。

孩子们从掘地逮鼠中寻找乐趣,找到粮食,更重要的是烧烤鼠肉的诱惑。从鼠洞中掏来的粮食,人也是不吃的,不是饿到性命堪忧时,人们一般不会吃经过老鼠的臭嘴巴搬运送过的食物。那些粮食,被散于笼中鸡鸭。孩子们不在乎是不是经过了老鼠嘴,大火一烧,都是美味。阡埂上有了打地鼠的战利品,一堆花生,一捧豆荚,还有一排几只肉滚滚的坡鼠,孩子们迫不及待地点燃火堆“烧肴”吃。冬天的田野上,一簇火光,一缕炊烟,一堆香美的果实,一只只烧烤得滋滋冒油的田鼠,一阵阵孩子们的欢笑声中,给冬日的记忆打上深深烙印。

在鼠患猖獗,严重威胁人类生活的时候,撅地鼠就不仅仅是孩子们的事情,这成了一项必要的生产任务。一队人浩浩荡荡在田野上行进,带头的是健壮的男人们,后面跟着许多看热闹的孩子,还有必不可少的“猎犬”。半个村庄的狗被孩子们召唤来,这场秋猎刺激而充满期待。有如此大的阵容摇旗呐喊,撅地鼠的大人们颇有大军压境气势汹汹的霸气和傲慢,似乎不怎么注重排兵布阵,在他们眼里,此行橛到谁的洞,谁都必死无疑。这是一场绝对胜算的猎捕,鼠辈天塌地陷,死期来临。雪亮的镢头刃剖开土层,沿着它们的通道掘进,鼠辈四散逃窜,但是,它们跑不过养精蓄锐好久,闲得牙齿就要长锈的狗。一群狗扑上去,一口咬住老鼠,尖牙穿透它胸腔肚腹,有些地鼠可就一口毙命,即使不立毙,也失去了战斗力。咬住老鼠的同时,狗呜呜吠着,头在左右剧烈摇摆,以抵制老鼠的垂死反咬。这场面血腥而惨烈,动物与动物之间的搏斗,短平快,令人惊叹。

掘地鼠是旧时农业生产的一部分,也是冬闲的人们运动、娱乐的一部分,如今冬天的田野如此安静,人类退出了对地鼠的干预,自然界自有它平衡生态的策略,但是童年那些掘地鼠的记忆和乐趣常常在展望冬天麦田的时候潮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