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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达:从来没有奢望过经典

《中国女性作家访谈录》

◎ 舒晋瑜

1987年9月1日凌晨,霍达完成了《穆斯林的葬礼》,有人说,《穆斯林的葬礼》是中国当代最有人缘、最纯净的书,这部作品感动了一代又一代的读者。本文是我近距离接触霍达并聆听她讲述40多年创作的“心路历程”……

采访之前,霍达先放了一段《穆斯林的葬礼》的小说连播的录音。一段阿拉伯语吟唱,立刻把我带入神秘而肃穆的氛围,一时沉浸在《穆斯林的葬礼》中,许多年前手捧此书边读边落泪的情景依稀如昨。

01

当时只是想把“爱和死”写到极致

问:创作《穆斯林的葬礼》时您还很年轻,但是在叙事、结构、语言等方面就已经表现得非常成熟,冰心老人称这部作品是“奇书”。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成就?

霍达:四十出头的人不算太年轻了,已经经历了岁月的沧桑、生活的磨炼、学养的积淀、技巧的操演,为创作长篇作了比较充分的准备。《穆斯林的葬礼》真正执笔写作的时间只有4个半月,而前面的准备工作已经有几十年,可以说动用了我前半生所有的积累。鲁迅先生说过,“写不出的时候不硬写”。我从不逼着自己“硬写”,作品酝酿成熟之后,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地分泌出来,流淌出来,欲罢不能。《穆斯林的葬礼》的创作非常顺畅,酝酿胸中许久的话要一吐为快,直到“吐”完为止。

问:能讲一讲创作的情况吗?在写作过程中,您是怎样的心态?

霍达:那时候还没有电脑,用手写稿。我写字又认真,字字清晰,连标点符号都一丝不苟,每天早上不到8点就开始写,一直写到深夜,有时几千字,有时1万字,写得很辛苦,手指都磨破了。家务事由保姆操持,我一概不管,把心完全沉浸在创作的规定情景中,这是一种“穿越”般的生活体验。第二天早晨,先把昨天写的梳理一遍,常常有改动,甚至推倒重来。钱锺书谓,“寻诗争似诗寻我”,此言极是。一件作品在构思阶段,仿佛冥冥之中就已经“完成”,已经“存在”,正等待着你去寻找,去发掘,创作过程就是一个寻寻觅觅的过程。这个过程很辛苦,也很有趣。当作品完成时,“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那是作者最陶醉的时候,但前面“众里寻他千百度”的寻找过程也很享受,而且是只有经历过创作甘苦的人才可以享受到的。在北京出版社出书之前,这部作品分两期在《长篇小说》季刊连载,前一半发稿的时候,就已在卷首刊出全书每一章节的标题,就是你看到的“玉”和“月”的那些篇章,整个框架摆在那儿了,可是后一半还没写呢,编辑看了前一半,相信作者驾驭全局的能力,当然作者也有这个自信。

问:这部小说在36年里拥有那么多读者,为一代代人所喜欢,您觉得,小说凭什么打动读者,成为经典?

霍达:古代有一首民歌《上邪》:“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海誓山盟,惊心动魄,堪称我国先民咏叹爱情的绝唱。如此坚贞、果决、永恒的爱情,今天还找得到吗?《穆斯林的葬礼》中写了20世纪 60年代初韩新月和楚雁潮生死不渝的纯真爱情,在那个时候,发生这样的事是可能的。当今社会,连阳澄湖大闸蟹都山寨版满地爬,上哪儿找纯真的爱情去?也许正因为如此,人们的内心深处才感到对“真情”的饥渴,缺什么就向往什么。

问:您料到这部作品会获得巨大成功吗?

霍达:当初我写这本书的时候,没有奢望得奖,没有奢望成为“经典”,也没有奢望出版30多年后还能够畅销,当时只是想把爱和死写到极致,把这个“活儿”做绝。面对文学,我有着宗教般的虔诚,鞠躬尽瘁,不敢懈怠,不容杂念。作家如果怀着各种功利目的去写作,那是写不出好作品的。一件文学作品的生命力,不在于作者的主观愿望,更重要的是岁月的淘洗,读者的检验。

问:1991年,《穆斯林的葬礼》获得了第三届茅盾文学奖,请您讲一讲获奖的情况。

霍达:当时我正生病,和外界很隔膜。人家说“你获奖了”,我也笑不起来。颁奖那天,都没有力气去,是我先生陪着我去的,很勉强地上台去领奖,让记者拍照、录像。至于当时都有什么人出席,什么人讲话,都不记得了。

问:读《穆斯林的葬礼》,有如身临其境,真实得令人不容置疑,其中有没有自传的成分?

霍达:韩新月去世50年了,而我还活着,怎么可能是“自传”呢?我也曾收到许多读者来信,询问书中的人物的“原型”,甚至委托我“向韩子奇一家问好”。文学作品来自生活,我当然会从生活中汲取素材,但不会是生活的实录,小说的基本技巧是虚构,就看你虚构得好不好。送给你和其他读者朋友两句话,一句是:“所有的作家都是在写自己。”无论他写的是古人今人、男人女人、老人幼童,也无论是英雄豪杰、奸雄佞臣、凡夫俗子,都是他自己的化身,只有潜入这个人物的内心,才能写好。我经常在写作过程中“扮演”各种人物,又哭又笑,家人以为出了什么事儿,其实是“入戏”了。另一句是:“作家无所不能。”作品中的人和事不必确曾发生和存在,也不必作者亲历亲为,凭借的是作家观察生活、把握生活、表现生活的功力和丰富的想象力。一些标明真人真事的“纪实文学”“传记文学”读起来发假,而一些纯属虚构的文学作品却真实可信,动人心魄,催人泪下。小说就是小说,刨根问底、对号入座都没有意义。

问:《穆斯林的葬礼》出版后好评如潮,这些评论对您有没有影响?

霍达:我对自己有充分的估计,不会被别人的溢美之词冲昏头脑。我说话、做事,力求严谨,像写文章一样有逗号有句号。直到现在,我还经常听广播版的《穆斯林的葬礼》录音,不是为了自我欣赏,而是挑毛病,有的是播音员读错了,有的是文字本身有润色余地,觉得哪儿不合适,我会拿笔记下来,下次印刷时改过来。作家应该对作品负责,对历史负责。

问:《穆斯林的葬礼》获得茅盾文学奖,“名人”生活给您带来了怎样的影响?

霍达:作家不能为获奖而创作,但获奖毕竟是社会和读者对作品的肯定。以作品和读者见面的人,当然珍惜“名”,但要实至名归,不能沽名钓誉,不能贪图虚名。如果顶着一个“作家”头衔,没人记得你写过什么作品,那是很难堪的。作品打响了,获得广泛的社会认同,这对作者是很大的精神安慰,好比厂家生产的商品,人家用了都说好,当然是好事。但同时也给你带来了压力,要保持名品牌、高质量,不能出次品!我从不把自己当“名人”,在菜市场买菜,和左邻右舍摩肩接踵;大年初一,见了小区的清洁员,主动道一声“过年好”。我为百姓写作,生活在百姓之中,本身就是百姓的一员。

问:《穆斯林的葬礼》获奖后,多家拍摄单位都曾找上门来,希望获得拍摄电视连续剧的授权,并且不惜付出天价片酬,听说被您婉言谢绝。为什么?您对改编影视剧有一个怎样的期待?

霍达:没有期待。一部文学作品转换成影视形式,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尤其是已经产生广泛社会影响的作品,读者已经通过阅读原著先入为主,每个读者的心目中都有他自己的韩新月、楚雁潮,你想做到人人满意,是根本不可能的。《穆斯林的葬礼》曾经拍成电影,看过原著的人都说没拍好,所以我对于拍电视剧就更慎重了。在市场经济环境中,电视剧就是商品,投资商要拿它赚钱,无视艺术规律,我对这种操作方式没有信心,宁可不拍,也不愿意把它糟践了。

问:您的这个主张,现在似乎有点儿松动?

霍达:总是有各种制作单位找到我,有人跟我说,如果现在不拍,等我去世了还是会被拍的。这句话提醒了我。我现在还活着,还能控制他们,如果我死了,就控制不了了。如果在世时没有看到这部电视剧版的《穆斯林的葬礼》,也将是个遗憾。所以,我现在的态度是,不要一概拒绝,而是从中选择有诚意、有实力、有艺术追求的拍摄单位,在条件成熟的前提下,为此作作努力,也未尝不可吧?

02

庆幸今生,亦文亦史

问:您在青年时代师从史学家马非百研究中国历史,但后来并未走专门治史的路,而是迈进了文学之门,这是不是一个误会?

霍达:不,作家首先应该是史学家、思想家,我至今感谢历史老人非百先生把我引上了正路,甚至觉得,如果不先下一番功夫读史,几乎无以为文。

问:是谁激发了您在文学上的努力?

霍达:是太史公司马迁,他以无与伦比的文学笔致,书写了彪炳千秋的历史。翻开《史记》,随便找一篇《项羽本纪》,随便找一段“鸿门宴”,写得剑拔弩张,绘声绘色,完全可以作为文学作品来读,而非古板说教的历史教科书。这就是我的文学生涯所宗:“亦文亦史”。没有史家的心胸难以为文,没有文人的才情难以为史。

问:您的处女作是什么时候完成的?

霍达:青少年时代从写作散文开始,说不上哪一篇算是“处女作”了,真正具备一定篇幅和一定质量的,是20世纪70年代先后创作的两部剧本。一部是电影剧本《我不是猎人》,写的是儿童和动物题材,很有趣味,茅盾先生为我题写了书名,得了全国少年儿童优秀读物奖;另一部是历史剧本《公子扶苏》,也就是后来由北京人艺搬上舞台的《秦皇父子》,这就走上“亦文亦史”的道路了。

问:读您的作品,无论现实题材还是历史题材,都感到一种强烈的历史感,我想,这就是“亦文亦史”的魅力。请问,作家应该如何把握历史、表现历史?

霍达:文学是社会生活在作家头脑中的反映,是作家对人生、对社会的观察与思辨。今天的现实就是明天的历史,昨天的现实就是今天的历史,因此,广义地说,一切小说都是在写历史,差别只是作者对历史把握的深度和广度,肤浅的作品只记录下浮光掠影,而深刻的作品则写出了时代精神、历史本质。记得有一位前辈说过,“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以我的理解,一切历史都是今人所认识的历史,也就是说,只有对今人有价值的历史才会被记载下来,流传下去,“以史为镜”“古为今用”都是这个意思。尽管我们极力去探寻历史真相,但永远不可能“复原”历史。在史学家看来,“戏说”历史是对历史的亵渎,而对戏剧家来说,不成“戏”的历史教科书写它干嘛!这个“戏”字,不是“游戏”的“戏”,而是“戏剧”的“戏”。人们看历史剧,读历史小说,不是为了学习历史知识,而是从中品味人生,寄托情感,满足不了这个要求的作品没有人爱看。因此我说,史学家的终点是小说家的起点。

03

每一次创作都是呕心沥血

问:您在小说、报告文学、戏剧、影视剧本等文学领域都很有成就,各种不同形式的创作,心态会有什么不同?

霍达:都是呕心沥血。当天晚上写完的东西,一夜都在琢磨,睡不着,第二天早上也许就推翻了,重来。就像《穆斯林的葬礼》中所写的琢玉艺人,每一件作品都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是精心打磨出来的。

问:您曾经创作过诸如《万家忧乐》《国殇》《民以食为天》等许多优秀的报告文学作品,以犀利的笔锋针砭时弊,产生了强烈社会反响。现在,读者仍在期待您的报告文学新作问世。

霍达:报告文学集文学性、新闻性、政论性于一身,具有直面现实、介入社会、干预生活的优势,是反映时代精神、体现作者担当意识的最佳表现形式。处在历史变革时代的报告文学作家,有责任为时代写照,为人民发声。现在,我已经不是南跑北奔采写报告文学的年龄了,只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海棠胡同》,写的就是我关注已久的一个社会问题:席卷全国的“旧城改造”将成片的传统选区夷为平地,代之以千篇一律的水泥森林,飙升的房价迅速变换着人们的生存位置,难道“有钱的进来,没钱的出去”就是我们城市建设的唯一出路吗?一座城市不能没有历史,不能割断文脉,我们不能留给子孙后代一片空白!我把这个本来可以写报告文学的题材写成了话剧,用另一种形式表达了自己对民生的关注,对社会的思考,作为一名食人民俸禄的作家,我没有失语。当然,戏剧不同于报告文学,作者不能慷慨激昂地挺身而出,大声疾呼,而是通过艺术形象表达对社会的思考。所以,有意思的是,这部戏并不是以“钉子户”的立场去抨击“奸商”,也不是从开发商角度去指责“刁民”,而是试图站在历史的高度,去俯视当下这个时代,以及这个时代中的人们,而看戏的观众也都是其中的一员,让他们自己看过戏后去思索吧!创作就是要挑战难度,没有难度也就没有高度。

问:您创作的许多影视剧本在播出后都有很好的效果,观众非常喜欢,但通常写小说写得好的人很难做一个好编剧,而做好了编剧的人又很难返回去写好小说。对此,能否以您的切身体会谈谈这一问题?您觉得剧本对一部影视作品有何意义?文学与影视的关系该是怎样的?

霍达:无论小说还是影视剧本,都首先要把故事讲好,这是它们的共同之处。区别在于,小说更注重文字的表述,叙述、描写、议论、抒情,都要见功力,见风格;剧本更注重设计,人物行动的设计和台词的设计。有的小说名著拍成电影并不精彩,不是所有的小说都适合改编成剧本,也不是所有的作家都能写剧本,两种形式的转换需要适当的契机和技巧。但是,好的影视作品、戏剧作品必然具有文学性,即对人性、对社会、对历史的洞察,艺术和文学有着深层的血缘。剧本是一剧之本,是剧作者呕心沥血的成果,是一座大厦的蓝图,没有蓝图怎么盖房子?有的导演不尊重剧本,任意篡改,成品出来之后,如果好评如潮,那是他改得好;如果无人喝彩,就说剧本不行。而普通观众很少直接读剧本,而是从银幕、荧屏和舞台上看导演的二度创作,所得印象与剧本未必吻合。编剧经常处于无奈的境地,作家“触电”并不是一件轻松惬意的事儿。

问:您有着非常深厚的史学功底,同时对中国古典文化很有研究,请问这两者对您的写作有什么影响?

霍达:文学没有国界,而作家有国籍。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滋养了丰厚的文化传统。我所涉猎的文学形式很杂,长、中、短篇小说,报告文学,影视剧本,话剧剧本,散文……都写,不同的阶段有所偏重,而几十年来一直不曾间断的其实是诗词。诗词是中国文学的精华,外国人如果和中国人比拼,比什么都可以,唯独诗词比不得,这是中国独有的,它以最短小的篇幅,最严谨的格律,最简洁的语言,最典雅的文字,表达最丰富、最自由的思想,没有这方水土的滋养,没有历代血脉的传承和浸润,外国人休想望其门径,这就是中国特色,中国气派。平平仄仄,仄仄平平,几十年来,我陶醉其中,乐此不疲。目的何在?一是自娱自乐,我不会打牌,不会跳舞,不擅交际,没有任何嗜好,赋诗填词便是最好的娱乐方式。二是借此锤炼文字。对一个作家来说,洋洋万言并不算稀奇,而把一首小词填得玲珑剔透,或是把一副对联对得工稳绝妙,却要见本事的,丝毫掺不得假。不信就试试,优劣高下立判。我拿这个练笔。

问:一个人的精力总归有限,您跨越多种体裁,且在这些领域都有佳作问世,这背后到底是什么力量支撑着您的创作?

霍达:这个问题,往大处说,是家国情怀、社会责任感、知识分子的本能。往小处说,是天性使然,生命的意义在于创造,除了写作,我就没事儿可干了。钱锺书在特殊时期写了大部头的《管锥编》,内容博大精深,而且用文言文写成,别人也看不懂,避过了政治风险,有人问他为什么这么写,他答:“技痒。”真是奇绝妙绝!当年李后主当了俘虏,在软禁中还有闲心填词,除了排遣悲怀,不也是因为“技痒”吗?一生能留下片言只语,足矣。

问:您认为对一个作家来说,最重要的素质是什么?

霍达:如果你向很多人提出这个问题,得到的回答可能都是“真诚”,但那是套话。真诚固然很重要,是做人的基本素质,但仅仅具有一颗真诚的心,只能做一个好人,未必能做一个好作家。老实人写的笨文章,好看吗?对一个作家来说,最重要的是才情和学养。学养是长期积累的,好比运动员的素质;才情是随时进发的,好比运动员的临场发挥。所谓“厚积薄发”就是这个意思。素质不行,底气不足,临场不可能创造奇迹;反之,爆发力不足,素质也就无用武之地。学养是理性的,后天的,学而知之,多多益善;才情是感性的,上天赋予的,可遇而不可求。有才情而无学养,白费了一副聪明脑袋;有学养而无才情,只能为别人做资料库,成不了作家。

问:您对自己如何评价?

霍达:没有评价,说好说歹是别人的事儿,我只是力求做好自己的本分。没有一个作家不希望自己的作品流传后世,但大浪淘沙,历史无情,这由不得自己。古往今来,有多少人深情地吟咏明月?可是每逢中秋,人们首先想起的、反复传诵的只有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和苏轼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能够取代,这就是历史的选择。张九龄一生写了很多诗,但真正流传下来的,深入人心的,只有这么两句,这也就很不错了,别人还默默无闻呢!想到这些,自然心平气和,让岁月去淘汰吧,让历史去选择吧,一个作家的一生,如果能有一篇文章,一首诗词,甚或片言只语流传下来,足矣!

本文选自舒晋瑜《中国女性作家访谈录》(中国文史出版社2024年1月版),文字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