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美鸿
那时,我刚住到上海路来没多久,女儿还在上幼儿园。农贸市场距住所很近,出门往右边街道北面过去,步行不超过五分钟。农贸市场有两个进出口,一个东门,一个北门。东门近点,但是往往一股鱼腥味夹杂着羊膻味扑面而来。我常常多走几步绕北门进去。农贸市场那个卖菜老太太的摊位就在北门进去一点。
那时的老太太并不老,也就六十来岁,中等个,略瘦,青丝里掺白的短发梳拢得整整齐齐贴在脑后,额上布着细碎的皱纹,看上去慈眉善目,尤其那双眼,流露出的蔼然祥和让我不油然便联想起了过世的祖母。我觉得那双眼跟祖母有点像,初次在老太太那买菜便对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老太太的摊位跟别家的有点不一样。别家大都使用电子秤称菜,老太太还在用老式的杆秤。别家的蔬菜至少也是三四个品种,而且菜都码得老高。可是老太太这儿,一年四季几乎只卖小青菜一个品种,而且数量不多。小青菜价钱便宜,每次买通常最多也就两三块钱。有时我竟怀疑若折掉摊位费,老太太一年下来的收入所剩能有多少。
老太太为人很热情,每次拿钱给她时,她总不忘笑容可掬地在嘴里说着道谢的话。去几回之后,跟老太太便渐渐熟了。偶尔周末我带着孩子去她摊位旁,她的话语便更多了些,总是感叹孩子又长高些了,然后一堆夸赞孩子可爱的话。似乎每次去在她那里,三两块钱就可换取一堆的青菜外加一堆加在孩子或我身上的溢美之词。
我隔上一两天就会去趟农贸市场,但不可能每次都买小青菜。偶尔从她的摊位前经过,当她热情地喊着:“来买点青菜啊。”我便有点为难地说:“前天在你这买的都没吃完呢。”或者径直告诉她:“今天不买青菜了。”老太太便有点失落地站在摊位前。
这样的次数稍微多了几回之后,为免尴尬,我有时去农贸市场便改道从气息有点恶浊的东门进入。
之后,觉得好久没买青菜了,我又绕到北门进入农贸市场,老太太看见我,微笑着说:“妹子啊,好久没见你了,你是不是好久没来买菜了?”她的话让我感到有点歉疚,于是多买了点青菜。老太太麻利地称好菜,依旧是在接过钱时连连道谢:“哎呀,今天帮我买了这么多菜,谢谢你呀!”
老太太的话让我心生恻隐,以后每次去菜场都从北门进了。她若闲着,我就买上点菜——我后来想,不就是两三块钱的事么?她若忙着给人称菜,我就默声从她身边走过去。偶尔她的摊位上难得会多出一点生菜或其他蔬菜,我便会主动过去买一些。我几回抱怨着说:“你这儿菜的种类太少了!”老太太便咧嘴而笑。有一次,她正忙着给人称菜,我从她摊位前走过时故意加快了脚步,岂知她叫了起来:“嗨,我看见你了,快过来买菜呀!”
我不禁笑起来,于是折回她的摊位买上点青菜。老太太照例在称好菜接过钱后感激地说:“谢谢你啊,本来你都不买青菜的,又照顾我的生意了!”
后来几回,我本是有意要去买青菜的,但我跟老太太开起了玩笑,贴着她的摊位故意加重着步伐装作急急要逃离的样子。几回老太太都大笑起来,叫道:“你想跑?跑不了的,我看见你了!快过来!”然后在称过菜收过钱之后又换回谦恭的客气口吻:“妹子啊,你真好呀,又帮我做生意了!”
菜场摊主的摊位每年都会变动。年底,老太说,她明年的摊位要到北面那个角落了。她叮嘱我下次记得到她摊位上去买菜。
北面的角落里并不正对着市场北门,摊位调整后,当我从北门进入的时候,无须必得从老太太的摊位前经过了。但每周,我都会折到北面的那个角落里,去老太太摊位前买上一回菜。老太太依旧卖的只有一样小青菜,我依旧通过两三块钱换取一堆蔬菜外加老太太对我一连串的感谢。次年快到年底的时候,老太太有一次称好了菜对我说:“我年龄大了,家里还有其他事,明年可能不卖菜了。”
新的一年,农贸市场的摊位又变化了,东门再没有污浊的气味,我就从东门进去买菜。每次去市场,我仍如以往基本固定在几个摊位前,匆匆来匆匆走,也再没见到老太太。
那年秋季,有一次我去农贸市场,听到有人大声喊我!
我看到了很久没见的老太太,便惊讶地走了过去,说:“您去年不是说不卖菜了吗?怎么还在这?”
老太太竟有点腼腆,笑着“唉”了一声,似乎一言难尽的样子,说:“还在卖。我都经常看见你来菜场,就是没转到我这边来。我喊过你好多回哩,可你一回都没听见。”
我也笑起来。我无法想象在这么偌大的嘈杂的菜场,她每次远远地见到我并大声喊我是怎样的一番场景。
我买了青菜离开,老太太照例如先前一大堆的感激的话语。好像我与她之间并不是在做着买菜的交易。也许只有内心善良的人,才会把一场仅能获得微利的小本生意当成了别人给予的善意吧。
一次,我去老太太摊位,她以郑重的神情对我说,明年她是真的不卖菜了。
后来,有两三回我特意在整个菜场巡视了一遍,确实没有见着她,我相信她是真的没有出摊。
又过了好些年,有一次我去菜场,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竟是那个老太!
我走过去,惊讶地说:“您老又卖菜来了?”
她看着我,憨憨地笑着说,刚来卖菜不多久。她的笑容有些勉强。这时的老太太应有七十多岁了,好在看上去行动仍不失利索。我能够想见,如若老太太未做这卖菜的生意,年轻时或许本有着姣好的容颜,这时本该颐养天年,而命运却不顾她的年迈体衰仍将她无情地抛向了不得不做买卖赚吆喝的营生。
之后我仍偶尔去她的摊位,她仍在称过菜收过钱后微笑着说些感谢的话,但我总有种隐隐的直觉,现在的老太太对卖菜的热情已不如先前了。我也不可能在那有限的买菜的时间里,来打探老太太卖菜的背后,是如何一路走过来这五味杂陈的人生。
那年秋季之后我搬离了上海路,算是告别那个农贸市场了。不知道那老太太是否还在那里守着她的青菜摊,但愿她能清清静静地安享一个不用卖菜维生的晚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