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 谏
小舅是我母亲四叔的儿子。
我姥爷兄弟四个,年龄相差不大,在那个陈旧而饥饿的年代,肩并肩地、如狼似虎地成长起来。一个家庭,人丁兴旺是件可喜可贺的事。
只是,我的姥爷们太穷了。穷而吝啬,土里刨出来的每一个铜板,都想攒起来买地,据我母亲说,我姥爷的父母是带着4个儿子逃荒逃到我们村的,人虽穷,但心气高,立志要买房置地让街坊四邻瞧得起。勤俭持家到恨不能口里不吃腚里不拉的程度,老两口在穷苦中去世,把节俭到悭吝的习性传给了儿子。
我姥爷和他三个身强力壮的兄弟们,膀挨膀地站在起风镇的大街上,做事又舍得下力气,大家当仁不让地认为他们会过上好日子。
我的姥爷们也坚信不移。为了尽快过上好日子,他们起早贪黑,只要有工钱,去电闪雷鸣里捉雷公都干。置下几亩薄田后,我的姥爷们并不松懈,为置更多的田而战天斗地,直到我最小的姥爷也过了而立之年。
旁人就奚落他们,四条光棍,拼死拼活地干了攒给谁?他们才如大梦初醒,四处托媒说亲。所以,虽然我的姥爷们身强力壮,却因为娶亲太晚,下一代人丁并不兴旺,才生出三个儿子,我的小舅是其中之一,排行老三。
当年,因为一段不能言说的个人原因,我的四姥爷只身一人闯青岛,在铁路段干“老搬”,多年以后,才把抛在老家的四姥姥接到青岛,小舅才得以出生。
基于写作者的八卦本能,对四姥爷那段不能言说的历史,我很想知道,却没人肯说,哪怕我费上挤牙膏的力量,也挤不出来。随着老人们的陆续故去,这件事成了悬案,挂在岁月的边缘,偶尔想起,就胡乱猜一会。
我八九岁的时候,四姥爷去世,回故土安葬,葬礼过程,我依稀记得。已成年的小舅抱着四姥爷的骨灰盒走在队伍的前面,披麻戴孝的女眷一路恸哭,每走几步就喊一嗓子:爷,上西南啊。如此,周而复始。大概是人去世后,魂魄是要往西南方向走吧?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山东乡下穷苦难捱,姥姥带着我的母亲和我的舅舅跟随她的另一任丈夫逃荒去东北。我好奇他们到了人生地不熟的东北怎么生活,上无片瓦,下无立锥,难道在荒山野岭开荒?
母亲说不是,是当地政府把他们分到当地居民家借住,给间屋,给点粮食。因为这,我对东北人民肃然起敬,饥馑年间啊,顾自己都顾不过来,能这样善待灾民,很不容易。但我母亲他们没在东北待下去,因为我姥姥水土不服得差点丢掉性命,不得不回来。逃荒到东北却待不下去的人大都没钱买返程票,最后由政府统一组织遣返,一路辗转,先是坐火车到大连,再从大连坐船到青岛,从青岛坐火车回高密。
因为四姥爷,我母亲他们在青岛下火车后小住了几天。四姥爷去码头接他们,到家就看到了刚出生不久的小舅。
小时候,我对小舅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结婚,带着漂亮的小舅母回老家。
小舅须发浓密,留着鲁迅款小胡子,又高又壮,是典型的山东大汉模样,嗓门也又高又亮,若是板着脸站在那儿,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但他偏偏爱笑,一笑起来就天真烂漫的,像大号顽童。小舅母的嗓门也很高,在女子以温柔贤淑为美德的齐鲁大地,这可算不上什么优点,事实上,小舅母非常善良,她的嗓门大,是职业使然。小舅母是纺织工人,纺织车间噪音很大,同事之间交流,必须把嗓门提到最高。
小舅是传统的山东男人,有一些大男子主义,难免因为声高声低和小舅母吵吵几嘴,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我小时候对小舅的印象很零星,大多和钙奶饼干以及高粱饴有关系,因为这是青岛特产,是小舅回老家探亲的必带。
第一次对小舅有了专门而深刻的印象是我十七岁的时候,我到了青岛,住在远房亲戚家,大概有一年的时间,我集中读书、画画,过了一年无法准确言说自己身份的生活,内心是苦恼的,精神压力也很大,虽然我可以随时回高密,但我不能,因为一旦回去,我就回不来了,留在青岛才是我想要的生活,虽然眼下苦一些,但总能熬过去。那段时间,我就是吞咽着这样的自我安慰熬日子的。虽然小舅在青岛,但我从未想过去找他,毕竟,除了他是母亲的堂弟这个身份,我和他并不熟,也没有任何的感情交融。
直到有一天,远房亲戚慌里慌张地跑回家,一脸严肃地说有人找。
那是个秋天,嘉峪关路上的法国梧桐呈橘皮色,暖烘烘地笼罩着整条街。
我看见了小舅,他穿一身蓝色夹克式港务局工装,推着他的大金鹿自行车,望着我咧嘴无声地笑着,好像刚刚烤好了叫花鸡的周伯通。
我局促地喊了声“小舅”,说“你怎么来了?”小舅把自行车支下,说我来看看你,问我在这边住得怎么样。我不甚明了小舅来的初衷,就敷衍说挺好的。小舅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问我是不是在减肥。我一时语塞,泪在眼里打了个转,差点滚出来。
那次见面,并没有太多亲昵,小舅到远房亲戚家坐了一会,寒暄了一会,聊了聊我的现状以及未来,也没留下吃饭,给我留下了单位电话和家庭地址就走了。后来我才知道,因当初我来青岛,父亲极力反对,拗不过我才放行,他不放心,写信给青岛的小舅,小舅就抽周末来看我了。
后来,小舅又来看过我几次,每次都是看看就走,决不给远房亲戚添半点麻烦。
一年后,我去一家部队疗养院工作,周末会转乘两次公交车去北山二路的小舅家玩。
北山二路所在是一片平房区,俗称海云庵,苍老而又热闹,小巷纵横交错,巷名都有古意,如乌衣巷、半辟巷、居仁巷等,但巷子都特别窄,窄到人站巷中,平伸胳膊,指尖就能触到巷两侧人家的窗台。饶是这样窄的巷子,各家窗下还垒着鸡窝、煤屋子,让巷子变得更加逼仄,逼仄到推自行车进巷都需要技术。
小舅家共四口人,住三间屋子,进门是厨房的这间比较小,大约半间屋的样子,东西各有一间屋,东间住着四姥姥和表弟蒙蒙,西间是小舅两口子的卧室,我印象最深的是因为小舅两口子个高,他们的床是加长的。
四姥姥的卧室还充当着客厅的功能,加宽大床充当着沙发的使命,有时,玩到很晚,怕我走夜路不安全,我就睡在四姥姥床上。
人和人之间,是有气场的,每次去小舅家,都有种到家的踏实感,这,于漂在异乡的我,很重要,只是我从未在人前说起过。每当内心苦闷,或被生活虐了,我都会去小舅家,什么也不说,没事人一样坐在四姥姥床上说说笑笑,听小舅没完没了地夸我。在小舅嘴里,我就是天底下最漂亮最有气质……各方面都好到无敌的女孩子,他夸我夸得毫不吝啬,以至于连我自己都要将信将疑地信了,然后,在四姥姥床上心满意足地睡一觉,第二天满血复活,投入生活的战场。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小舅一家是我这个在异乡漂泊的人的精神上的大后方,每每行到水穷处,就想一想小舅,在心里跟自己说,没事的,有小舅呢。那种感觉,哪怕因为自己的倔强,会像一块坚硬的骨头一样被这座城市吐出去,也有小舅接着我。
上世纪九十年代左右,通讯不发达,没手机,也没BP机,连座机电话都是权贵象征,所以,没特别急的事,没人打电话。但小舅会给我打电话。小舅的电话内容,永远一个字:吃。让我下班去他家吃饭,多数是喊我去吃“逛鱼”。小舅热爱垂钓,用汽车的内轮胎做了条橡皮筏子,工余无事,就划到海里去钓逛鱼。据说“逛鱼”很傻,一会就能钓一盆,做出来的鱼汤像牛奶一样雪白浓稠,简直好吃得鲜掉眉毛呀!记得有一年秋天我吃“逛鱼”上瘾,连去几次没吃到,就问小舅什么时候去钓鱼。小舅有些生气道:“到10月海里就冷了,你小舅母都不舍得支使我去钓‘逛鱼’……”
这搞得我很不好意思,但小舅言语里的亲近,我是能听出来的,在他心目中,我这个外甥应该比舅母还心疼他才对,但我没有,所以他生气了。
直到很多年以后的一个10月,我去参加帆船比赛,恰逢那天水上没风,我又不懂操作,只能停在原地等救援,水里的寒气透过帆船底部直逼人身,像冰凉的巨手,把人攥住了往寒气里拖,我终于明白了小舅为什么生气。
小舅虽然是典型的山东大汉,但并不大男子主义者,他爱做饭,有次他打电话让我去吃虾仁饺子,一进门,看见小舅蹲在地板上,一边用力地捣着蒜臼子一边兴致勃勃地跟我说,捣的是剥虾仁剥下的虾头,捣一捣,用纱布兜着挤出虾脑做成虾脑酱,配面条,是绝世美味。
小舅家的饭菜虽然家常,但口味都很棒,我又是个馋嘴的人,所以,有时候,不用小舅打电话喊,我也会自己去,且每次都能碰上好吃的,四姥姥和小舅就说我是个有福的人,理由是只有有福的人才能踩着人家吃好吃的点不约而至。这话毫无根据,很唯心,但对漂在青岛苦着的我,却是一针飘渺的安慰剂,好像告诉我,不要气馁,你好日子在后头呢,坚定了我在这座城市熬下去的决心。
我身为女孩子,一个人漂在青岛,小舅总怕有歹人欺负我,跟我说:“谁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弄死BYD(青岛粗话)。”让我跟别人说,他们家就是我的亲姥姥家,他是我亲舅舅,这样,意味着我在青岛有妥实可靠的亲人,别人想欺负我时,要掂量掂量。
写到这里,我眼眶湿了。只有身处过我那种境遇的人,才能体会到这样的暖,是多么透魂彻骨。之后很多年,我把小舅和四姥姥家都说成我姥姥家——确实有作用。
四姥姥八十多岁后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发展得越来越严重,身体强健,但神智混乱,经常闯祸,便溺在衣服里。再后来,小舅母的母亲也衰老得失能了,小舅便接过来,两个老人一起照顾。
四姥姥患阿尔茨海默症5年后去世,小舅的岳母也去世了,小舅内退,他身体好闲不住,去公司补差。
按说,他和小舅母就此该过上平和顺意的人生了。
却没有,小舅突然患病,去北京也没治好,但他总觉得自己身体底子好,没问题。我也觉得他不会有问题,住院治疗调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有天中午,他在医院还给大舅打电话,说他快好了,下午不用去看他了。
结果,下午就走了。
我难过了好几年。
小舅走后,原本性格开朗的小舅母患上了抑郁症,总猜疑邻居偷她东西,和邻居闹得不好,表弟不得不另购房搬走,小舅母独居时意外心梗去世。
就此,我在青岛最亲的亲人走了,我时常想起他们,想起他们的时候我就看看天,觉得老天不公平,他们还那么年轻。
前几天,去菜市场买菜,迎面走来一个中年男人,体态和模样跟小舅特别像,我愣愣地看着他走到我面前,和我擦肩而过。我转过身去,专注地看着他消失在街角。
那些永远离开了我们的亲人啊,他们是匍匐在心脏上的沙子,一有风吹草动,就刷刷地撒落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