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乐府名篇《上山采蘼芜》大部分以对话写成。诗中的信息极尽简省,但却又相当具体,因此赋予了文本丰富的解读路向——认为“故夫”始乱终弃却又后悔者有之,认为二人分离本不自主而是出于家长意志者有之,认为“故夫”因唯利是图所以才留恋前妻者有之,甚至有人认为“蘼芜”在古时被认为可使妇人多子,因此暗示着女子是因无后被夫家所弃,但这一点却在后文中缺乏照应……总之,诗的中心意指并不隐晦,但两人偶遇后的简短对话却包含着深广的事件背景和情感背景,正是这背景的主干乃至细节,让历代读者们歧见迭出,众说纷纭。
我阅读这篇《上山采蘼芜》时,竟与读两千年后美国作家海明威创作的短篇小说《白象似的群山》有莫名的相似感受。
我且将吴晓东教授在一部小说学著作中,对《白象似的群山》的介绍与赏析摘录如下:
《白象似的群山》堪称是海明威短篇小说中的经典……小说情节一句话就可以概括:一个美国男人同一个姑娘在一个西班牙小站等火车的时候,男人设法说服姑娘去做一个小手术。是什么手术小说没有直接交代,但有经验的读者能够猜出是一次人工流产。
整部小说基本上是由男人和姑娘的对话构成……运用的是很纯粹的限制性的客观叙事视角,就像一架机位固定的摄影机,它拍到什么读者就看到什么,没有叙事者主观的评论和解释,叙事者是非全知的,小说是限制性叙事。叙事者知道的几乎与读者一样多。
《白象似的群山》绝不是一篇道德小说,而是一部情景化的具有多重可能性的小说。在所有的评论中,最有眼光的是昆德拉的解读。在汉译《被背叛的遗嘱》中,昆德拉花了近十页的篇幅讨论《白象似的群山》。他认为,在这个只有五页长的短篇中,人们可以从对话出发想象无数的故事……小说的情节得以多重地猜想下去。而人物性格也同样有多重性……更重要的是小说人物对话背后的主观动机是被隐藏着的。海明威省略了一切说明性的提示,即使我们能够从他们的对话中感受到对话的节奏、速度到底是快的还是慢的,语调是讽刺的,还是温和的,也无法判断真正的心理动机。
那么,我们关于《白象似的群山》的各种判断和猜想,究竟哪一种是正确的呢?昆德拉最后下结论说:“隐藏在这场简单而寻常的对话后面,没有任何一点是清楚的。任何一个男人都可以说和那个美国男人所说的一样的话,任何一个女人也都可以说和那个姑娘所说的一样的话。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或者不爱她,她撒谎或是诚实,他都可以说同样的话。好像这出对话在这里从世界初创之日起就等着有无数对男女去说,而与他们的个人心理无任何关系。”可以说,这是一个可以多重讲述的故事,可以一遍遍补充不同的前因后果进行不同的阐释。我们也可以根据不同的前因后果将其演绎成许多不同的故事。
《白象似的群山》启示我们,小说自身的本质界定或许正是与人类生存境遇的丰富性相吻合的。小说发现的正是生活的初始境遇,正是大千世界的相对性和丰富性。这里面有一种情境化的美学可以总结。
汉代的乐府诗歌与20世纪的美国小说,二者的时空距离可谓天荒地远。但正因如此,阅读两部文本时产生的相似感受更让我感到惊异莫名。
我当然不相信汉代的乐府作者会故意演绎出“多重可能性”,以此来展示“人类生存境遇的丰富性”和“大千世界的相对性”。不过,当乐府作者秉持着早期诗歌质朴的叙事性思路,努力将一段蕴含着丰富背景的人物对话进行剪裁修正、以将其安放入合乐演唱、字数齐整的诗歌体例和有限的诗歌容量之中,其呈现出的阅读效果,与若干世代之后地球另一侧的外国小说家刻意截取生活片段并以极尽俭省的方式叙述从而形成的作品,确有内在暗合的可能性。须知,这种相隔几千载、跨越了半个地球的文本相似,本身就是“人类生存境遇的丰富性”和“大千世界的相对性”的体现。更何况,《上山采蘼芜》的现代色彩并非孤例,汉代乐府中还有《十五从军征》这样充满戏剧张力和悲剧色彩并透露着人生虚无等诡奇底色的作品。
别后又重逢,新人成旧人,本是诗歌的常见题材之一。《上山采蘼芜》出现500年后,南朝诗人柳恽也有一首题材相似的诗作。诗的时空背景换成了春意正浓的江南水乡,对话者的心境依然朦胧如雨,他们的情感背景却有了明确的指归。或许,《上山采蘼芜》中曾流露出的神秘的现代气息已难在后世的同题诗歌中复现,取而代之的是充满古典东方韵致的唯美与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