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邴 琴
“火炉一砌，老朋友的画就挂上了。”这是金岳霖在自己的哲学论文中对星期六碰头会的生动描述。
老朋友的画，说的是邓以蛰（字叔存）的画。邓以蛰不仅是美术鉴赏家，而且本身是位美术家，他能写能画，篆体字写得尤其好。他是中国现代美术的奠基人之一，曾任北京大学教授，与宗白华有“北宗南邓”之称。他是“两弹元勋”邓稼先的父亲。被金岳霖称赞为朋友中“最雅”的朋友。
星期六碰头会就是上个世纪30年代享誉京华的著名沙龙，所谓“太太的客厅”。
从1931年梁思成和林徽因把家安在北平北总布胡同3号后，身边一群北大、清华、燕京大学的教授们常常来这里喝茶聊天，久而久之形成了习惯。经常参加聚会的除了主人梁思成、林徽因、金岳霖之外，还有徐志摩、沈从文、张奚若、周培源、钱端升、陈岱孙、李济、陶孟和、叶公超、常书鸿等等，这些人无一不在所属学术领域峥嵘头角，各自在不同的学术领域中做着开拓和奠基性的工作。
在这些聚会的老朋友中，还有一对特殊的、格外引人注意的外国友人，他们是梁思成与林徽因的毕生挚友费正清、费慰梅夫妇。费慰梅，是当时美国哈佛大学校长坎南博士的女儿。其时，费慰梅正为中国艺术所着迷，费正清则致力于从多层面多角度研究中国历史。
1931—1937年是梁思成、林徽因夫妇生活最优裕的时期，也是他们精力最旺盛抵达学术成就的巅峰时期。
回到北平熟悉的环境，他们在友情的滋养下身体慢慢恢复健康。论及职业选择，梁思成和林徽因都没有忘记在美国留学时，面对“唯独中国建筑学既不被称为学科，更没有独属于自己的历史”时的尴尬。他们从那时起，已经决定将建筑学、建筑史作为毕生的研究方向。
北总布胡同3号是一个租来的两进小四合院，两个院子之间有廊子。院子里种着高大的马缨花和几株香气四溢的丁香花。热情的徐志摩牵线搭桥将金岳霖引荐给梁思成和林徽因。从此，金岳霖开始了毕生“逐梁而居”的生活。
前院住着梁思成一家，金岳霖单开一个小门，住在后院。朋友们有时在梁家、有时在金岳霖家。金岳霖因为在英国、美国留学形成的习惯，喜欢吃洋菜，为此还专门请了一个西式厨师。星期六聚会吃的咖啡、冰激凌，都是厨师按照要求做出来的。
聚会的交谈内容有学术问题，也有政治和艺术。碰头时，大家总要先问问张奚若和陶孟和关于政治的情况，但是谈得最多的是建筑和字画，特别是山水画，邓以蛰带来的字画就是这样“挂了起来”。
关于聚会的“聊天之意”，梁思成曾对他的学生李道增讲过：“不要轻视聊天，学术上的聊天可以扩大你的知识视野，养成全面的文化气质，启发学识上的思路。许多科学上的新发现，最初的思想渊源是从聊天中得到启示，以后才逐渐酝酿出来的。英国剑桥七百年历史出了那么多大科学家，可能与他们保持非正规的聊天传统有一定的联系。不同学科的人常在一起喝酒、喝咖啡，自由地交换看法、想法。聊天之意不在求专精，而在求旁通。”
日后，梁思成创立清华建筑系后，将这股自由民主之风也带到了师生之中。梁思成平易近人，又很幽默诙谐。每当评图时，他都会鼓励学生畅所欲言，年轻人在他面前毫不拘谨。整个建筑系一派自由、舒畅。学生梁友松回忆：“那时四个年级在一个大教室里，我觉得很有好处，高年级的同学常到我们的图板边提意见，或者在做渲染透视时助一臂之力。我们也常常对高年级的作品评头论足，言之有理也好，胡说八道也好，至少系里形成了一种学术民主，互相切磋的风气。我和比我高的四个年级老混在一起，一道听梁先生和林先生讲课，心胸开阔，接纳百川汇集。”
现在，我们已经无法得知当年“太太的客厅”里都聊了些什么具体内容，从学生们的回忆里大致可以了解聚会不拘一格、自由热烈的“氛围”。
萧乾曾因为在沈从文主编的《大公报》上刊发了一篇《蚕》，而被林徽因注意到，并热情地邀请他去“太太的客厅”。林徽因给他的第一句话是：“你是用感情写作的，这很难得。”费慰梅总结道：“每个老朋友都会记得，徽因是怎样滔滔不绝地垄断了整个谈话。她的健谈是人所共知的，然而使人叹服的是她同样擅长写作。她的谈话和她的著作一样充满了创造性。话题从诙谐的轶事到敏锐的分析，从明智的忠告到突然的发怒，从发狂的热情到深刻的蔑视，几乎无所不包。她总是聚会的中心人物，当她侃侃而谈的时候，爱慕者总是为她那天马行空般的灵感所迸发出来的精辟警语而倾倒。”
家常聚会往往挤满了人，上门来的各式各样人都有，除了跑来跑去的孩子和佣人，还有各门亲戚穿进穿出。其中有梁家正在上大学的侄女们，把朝气蓬勃的同学带来，也有一些著名诗人和作家。其中有一次，哈佛大学校长坎南被费慰梅带了过来。甚至有一次，聚会里来了一群玩斗蟋蟀的老头儿。
徐志摩把这里当成了家，时不时来住几天。金岳霖每天风雨无阻总是3点半到梁家，一到就开始为林徽因诵读各种读物，绝大部分是英文书籍，包括哲学、美学、城市规划、建筑理论等。费慰梅评价金岳霖掌握牛津英语的程度令人惊叹。
“太太的客厅”热闹非凡，名声在外。费正清晚年回忆林徽因：“她是有创作才华的作家、诗人，是一个具有丰富审美能力和广博的智力活动兴趣的妇女，而且她交际起来又洋溢着迷人的魅力。在这个家，或者她所在的任何场合，所有在场的人总是全都在围着她转。” “太太的客厅”自由、随性，什么都可以问，什么都可以说。诗歌、绘画、文学、艺术、建筑、城市、生活、时局……林林总总。短暂的和平带来暂时的安宁与悠闲。朋友们聚在一起，如同进入时间黑洞，时间总是过得那么快，一个下午的时光仿佛攸忽一瞬。天黑了，话还没有聊完，接着晚饭再继续。
客厅里的林徽因思维敏捷滔滔不绝，她那机智善辩的话语总是充满锋芒。林徽因的博闻强记令人惊异，无论是济慈、雪莱，还是勃朗宁夫人、叶赛宁、裴多菲、惠特曼……有谁记不住、背不出的诗句，林徽因都能准确无误地出口成章。林徽因很喜欢诺贝尔奖获得者、爱尔兰诗人叶芝的《当你老了》，她用英文朗读那首诗时，在座的陈岱荪、金岳霖曾被感动得泪光闪烁。在梁思成的眼中，林徽因散发着更迷人的光芒。她在人群中美丽夺目，在辩论声中舌战群友。这样一个女人迷般令人沉醉，她拥有世间最好的容貌，最高的智慧，她的学识渊博、见地深刻，她的思想如大海一般无边无际。这使梁思成更加从内心深处珍爱她如珍宝。在他的心里，她就如同一座宝库，光芒万丈，探之不竭。这一刻，你以为你已经懂了她，下一刻蓦然之间又惊觉原来只是懂了她的一个边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