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肖 瑶

中篇小说《水城兄弟》，作者曹寇。不知是否篇幅原因，通常出现在作者的小说集或电子书里，没有单独成书。但由于我个人比较喜欢所谓“非虚构写作”，所以把这篇从小说集里单独拎出来说。

故事取材自真实事件：2007年，贵州省六盘水市水城地区一个叫代天云的人被凶犯陆凤仁杀害，死者的亲人们（包括四个哥哥一个侄子）因为无法容忍当地警察侦破和抓捕不力，动用家族资源自己踏上追凶之路，结果耗时一年有余，跨越6个省份200多个县市，终于抓获凶手。2008年，这起被冠名为“五兄弟万里追凶”的新闻轰动全国。

后来，作家曹寇应《时尚先生》杂志约稿，前往六盘水对代氏兄弟和相关人员进行了十几天跟踪采访，最终完成了这部中篇小说。《水城兄弟》被称为“国内难得一见的‘新新闻主义’式作品”“中国非虚构写作浪潮的开刃之作”。

当然，以上都是我读完小说之后才查到的。对我来说更具认知度的内容在于，陈建斌主演的《人山人海》和让张译演技封神的电影《追凶者也》，都取材于这部小说。

小说《水城兄弟》，涉及谋杀、复仇、家族以及独特的农村生态环境。作者深入六盘山区，体验代氏兄弟的生活，走山路、坐摩的、在代家床上与猫共枕，让自己完全浸泡在事件发生的场域。

与电影更强调“追凶”环节，并更注重视觉表达相比，小说里则多了很多与案件无关的旁枝末节：家族史、地方历史、风土人情、地方行政……似乎在作者眼中，那个大山里的世界的魅力，远远超过凶杀案。

于是，最终呈现在文字里的是一幅比“刑事案件”更为触目惊心的乡野风情画。法还是那个法，理却不是那个理。无所事事的凶手、毫无作为的警察、善良与邪恶模糊的村民。每个人的存在都说不上是偶然，却也绝非必然，教育的落后不是万恶之源，是几代人刻进骨子里的思想在现代社会里张牙舞爪、在闭塞村庄中固步自封。

曹寇的文字生猛跳脱、冷峻古朴、去书面化、节奏感强，有股莫名其妙的杀意：

在贵州，或者在人类世界，一个人杀另一个人，未必需要什么深仇大恨，也无需巨大的利益驱使，有时只图一双旅游鞋，有时什么也不为。

在没有找到一个让他不感厌倦并乐此不疲的美差之前，他唯有长发飘飘，晃荡街头。

“还我手机。”是死者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此时，其兄弟家的苗族信徒正在祷告“感谢上帝赐予我们食物。”

就算没有路也无所谓，他走过的，就是路。

虽然这些空气发臭，但毕竟还是空气。

派出所大门紧闭，没人出来接应，不知是干警们倾巢出动去抓捕坏人了，还是有不可避免的酒席牌局困住了他们。

叙事风格也有意思，看似一本正经讲社会新闻事件，却又像牵了一条不听话的狗，讲着讲着就东闻闻西蹭蹭，脱离了主线，东拉西扯，旁逸斜出。废话般的细节，反映的却是人性的最幽深的秘密与猥琐。

大概因为是“非虚构写作”，小说并没有刻意设计匪夷所思的奇异情节，却时时处处、字字句句充满了魔幻现实主义和黑色幽默：

代家兄弟在追凶过程中“几乎跑遍了贵州大山里所有的煤矿、铁矿、铜矿、锡矿、金矿、砖厂、砂场和种植园”，有过被黑矿主囚禁，“三天三夜才逃离”的经历。代老三成富甚至在一处打工地“偶遇”了全家人都以为失踪多年的三母舅，即便已经“被矿里的打手打断了六根肋骨和一条腿”，但经老五交涉，最终还是被解救出来，“矿主还给了几千块钱呢。”

如作者所说，“一言难尽，千万言同样难尽。”从凶手到追凶者，几乎没有人不是卑微而惊险地过活着。而死者代家老六，最后虽然由几位哥哥找回了公道，但“下葬要花的那笔钱，寡妇当然没有，所以代天云及其棺木至今还在家门前那座山上”。追凶可万里，贫穷又有谁可解？

然而书中还有这样的细节：代氏兄弟万里追凶，找到疑犯陆凤仁（即《追凶者也》中张译扮演的董小凤）并把他押解回乡。当村民一拥而上打算动手的时候（先送去了派出所，没人），代家兄弟力劝大家住手：“打没有用，千刀万剐也换不回六弟。”如此才阻止激愤的人群。

不仅如此，在向刑侦队移交嫌犯时，代家老五还给了警察四十元钱，委托给他买双鞋穿。对陆凤仁来说，他对代氏弟兄毫无恨意，反而只有羡慕、感激和佩服。

……

当下中国乡镇的复杂程度，其实远超许多人的想象和媒体所报道的范畴。而以上种种，大概才是真实世界、真实人间和真实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