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年味是从石碾子的欢唱开始的。
头天晚上金黄的黍米洗过之后,放在瓷盆里醒着,第二天一早就可去石碾上磨粉了,母亲用细箩把黍米面过筛,粗粒再倒回石碾碾压,一次次重复箩筛,只剩极少的米渣才作罢。年糕就是黍米粉制成的,做成正方形,四角和中心各插一枚红枣,好看又好吃。母亲做年糕还有一种方法,就是把黍米面加白糖,加水和成软硬适中的面团,然后团成很多小圆球,发好的面擀成圆圆的面皮,把小圆球包裹其中,收口处做得像合不拢的石榴嘴儿,下锅蒸熟后年糕从笑窝里冒出一点金黄,色香美味,咬一口甘甜软糯,欲罢不能,是所有年货里我的最爱。年糕不易消化,这样用发好的面皮包了,中和一下吃,才最好不过。
这时石碾旁也排起了长队,大家称之为“占碾”。当然占碾大多是不需要人的,只把要碾的东西放过去排队即可,人各自回家忙年去,轮到谁家就会有小孩子跑过去喊一声“轮到你家推碾了哈”!如此这般决不会乱了次序。当然也有比较闲散的人家,送来要碾的物品排队,人是不走的,也不闲站着,立马到石碾子旁搭把手,或推或用苕帚轻扫碾盘上的东西。大人们很快聊起家常,准备了啥年货,啥时候准备做豆腐,年画买了没有,窗花剪好了没?一边说一边笑,一年的辛苦劳碌换得丰衣足食,换得家人团圆,人人都是知足的,快乐的,每一张笑脸都是暖冬的花开。
淡青的炊烟煨暖年末的清晨,空气里开始流淌甜甜的煮地瓜干的味道,红豆瓜干包也是我们儿时的年货必备。那时煮地瓜干舍不得加白糖,放点糖精粒调味就甜透心窝,那时候人心浅也容易满足,物品朴素,情感朴素,幸福感极强。一挂鞭炮,一件新衣,一顿当下人眼里不怎么丰盛的年夜饭,人人幸福地如花儿绽放。
石碾轻轻吟唱,推碾人互道好年景,放年假的孩子们呼朋引伴,年味在水墨画一样的乡村,在打扫干净的街头巷尾缓缓聚拢。
年除夕早上父亲最后一轮清扫院落,打浆糊贴春联,在房檐处插上桃枝和青翠的竹枝,新年新气象,年味便铺天盖地涌动起来。一切停当之后,父亲会在正屋厅堂的北墙挂上竹子(祭祀用的类似年画)然后在厅堂的八仙桌上摆糖果、点心、苹果等供品,还要摆放五副碗筷,鸡鸭鱼肉豆腐分别放入碗中,以此孝敬并告诉祖宗,现在的生活如此丰美。
桌子的正中摆放香炉,香炉的两边各放一个烛台,插上大红烫金的红烛,红烛上有烫金的大字:连年有余、富贵平安。母亲用粗瓷碗盛米饭,压实了然后倒扣在盘子里,上面依旧要插5颗红枣一枚硬币,还要插一枝竹叶,母亲管这叫隔年饭。到此供品才算齐备。
除夕这天母亲只管制作美食。煎鱼、烩肉、蒸丸子、做春卷,四凉四热八盘菜,一壶小酒烫上来。午饭过后是年的重头戏包饺子,饺子馅主要是白菜猪肉,另外还要包钱的、糖的、粘糕的、豆腐的,钱当然是寓意来年有钱花,糖就是未来的日子甜甜蜜蜜,糕自然是步步高升喽,豆腐肯定是寓意全家人福气满满。饺子包好后,就做年前家里的最后一轮收拾,然后在暖炕上摆放炒花生、瓜子和糖果,然后我们一家人围坐炕上吃着糖果磕着瓜子静等新年钟声,那时家里还没有电视,看不到春晚,小孩子又被规定少说话,以免说了不吉利的话,来年兆头不好。待父亲接了财神回来,母亲便烧火下饺子,除夕夜烧的草都是有讲究的,须得是豆秸或者芝麻秸。烧豆秸出秀才,母亲在点火之前总要念叨几遍;烧芝麻秸母亲就念芝麻开花节节高。可能母亲念叨得虔诚,后来我们家小妹真的学有所成,成为女秀才。这时父亲就去点燃蜡烛,燃香后双手交握对着供桌作揖叩拜,而后把香慎重插入香炉,父亲心里也会对祖宗和神明说一些祝福和祈祷的话吧。只看见缭绕的香烟,摇曳的烛光,以及父亲神色凝重的脸,气氛神圣又神秘。父亲的话在心里,在眼里,我们模糊知道却也未曾明了。上香后父亲和弟弟就要准备放鞭炮了,邻家的鞭炮声也开始加入了大合唱,我们女孩子只端坐炕上,待到稍大一点才给母亲打打下手。饺子出锅先捞三碗放在厅堂的供桌上,再捞一碗放在院子里的供桌上,端到暖炕上的是我们要吃的年夜饭。锅里的饺子汤并不倒掉,锅里放箅子,母亲把鱼、糕、豆腐、饽饽放在箅子上盖好锅盖,此为压锅,也就是年年有余、福禄绵长的吉利寓意。这些都做好后,母亲也上炕,除夕夜母亲的工作正式结束。
父亲在八仙桌的前面放一蒲团,带着弟弟磕头,先给逝去的祖宗们磕头嘴里大声说着:“给老爷、老妈磕头!”然后给在世的长辈磕头,然后父亲起来教导弟弟磕头。祭祖仪式结束父亲带弟弟进屋,我们女孩子是不兴磕头的,要对着父母问过年好。父母亲欣欣然答应。父亲会从早就准备好的口袋里掏钱给我们分压岁钱,也就一块两块钱吧,记忆里压岁钱没超过十块钱。
母亲为父亲斟酒的同时,父亲把第一块鱼或肉夹到母亲碗里,他们几乎同时给对方说着:这一年出力了哈,多吃点!笑意就在暖炕上升腾,炕前的火炉里炉火正旺,大燎壶里水珠翻滚热气腾腾,新糊的窗纸洁净素雅,母亲剪的窗花熠熠生辉,给简陋的屋子晕染喜庆安详。父母亲也会对我们说些健康平安,学业进步之类祝福的话,在彼此的祝福声里年味、饺子味、幸福味愈加清晰强烈。感谢父母亲一直相亲相爱,在那么清贫的岁月里依旧给我们构筑了无忧无虑的后花园,让我们的一生不缺失爱,也具备了爱的能力,这是我们在极深的岁月里能够从容面对一切的基石。爱家人、爱自己、爱每一个值得爱的人!
年夜饭吃过,我们小孩子是不睡觉的,急急穿了新衣服新鞋袜,堂兄妹结伴,三五成群挨家挨户拜年问好,鼓起的口袋里是糖果,弯弯的笑眼里是甜蜜。那时都不知累和困,只想着把年的快乐极限伸展。
初二送年的鞭炮响起,年味便随着湮灭的烟花淡了下来,淡是淡了但依旧韵味悠长,走亲访友拜年,嘻嘻哈哈送着祝福,七大盘八大碗菜肴,香气弥漫志得意满,年味自然是有附着力的,暂停在正月初的走亲访友上。及至过了元宵节,最后的一点年货被风卷残云,年味才悄悄溜出屋门,待正月一出,父亲把厅堂里挂的竹子收起来,仔细卷紧放好,等到来年除夕再粉墨登场时。年味消失殆尽,怀揣着淡淡失落,我们又开启了新一轮等待,等待来年的鞭炮齐鸣,普天同庆。
儿时年味浓,饭菜香。那时除了正月就又开始盼年,进到腊月就扳着手指头倒计时,而今走过了山路十八弯,淌过了水路九连环,很多往事随风飘散,唯有儿时的年味却在心的沃土里扎下了根。
◎崔雁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