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世间,让人记住不忘的,不一定都是宏大事物。在我的记忆里,那些浩然之物,反而消失得更快。
譬如,雪域之尊格拉丹东雪峰。它岿巍苍劲,独立天地,一睹让人心惊,心灵迅即被征服。然而,经过时光淘洗,记忆里所剩也只有它的高耸与威严。而在它清冷的上空,缓缓旋飞的那只褐色山鹰,却留在了记忆里,久久不能忘怀,尤其是它那被阳光照射的双翅,闪出的金色光芒。
又譬如,越南的海上盛景下龙湾,它那碧玉似的海面,独立海空的石林,真是美不胜收。4个小时的观光游览,竟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我与作家蒋子龙兄,一直坚持在船舱外,宁可让清凉的海风吹击,也不放过一分一秒的观赏机会。不过,随着时光流逝,留在记忆里的,也只有它海面的浩渺,以及岩石的独秀罢了。倒是那些峭壁上稀疏可见的鲜红色之物(花或者树),却亮在了记忆一角,不肯褪去。那可是在万顷碧波中,养心养眼的玛瑙红啊!
为什么我的记忆功能,偏爱记小,而不重于记大?自己很难给出答案。
譬如,对一处叫作薄荷的小院儿,所产生的清新记忆,足可以说明,人的记忆是有选择性的。记远忘近,是常有的事。让人琢磨不透的是,那些大而空的事物,如照彻夜空的炫目烟火、辉煌灯市,往往只存在于投目的一刹那,过脑即逝。而这座叫作薄荷的小院,它虽小,却玲珑,亦别致,藏于僻静的街巷,而不肯招摇。只那么一眼,就让人记住。
我家周围的四座公园里,最远的是叫作柳荫的,它因金丝垂柳闪金的光色而盛名。不远,离我住处也只有2500步之距。它是一处颇具野性的草木之地,除了草木,当然还有湖水。湖中小岛和栈道,被繁茂的芦苇菖蒲拥戴着。在市内公园里,如斯浓重野气的并不多见。今年孟春时节,我们清晨入园,阳光刚好初照高林。抬眼即见水面上凫水的一群群水禽。那些鸟仔,追随着它们的双亲,在快速地滑行。它们或潜水或浮水,与岸上的游人交换着热情与趣味。孩子们嬉笑着投下食物,鸟仔们毫不介意地去享用,还唧唧咕咕说着什么。
薄荷小院儿,不在水边。与湖水相隔一条观景道。而它朝外的小门,静静地衔在公园高大的西墙里,不细看,会忽略它的存在。我与内子每一次去柳荫,总会顺道经过它小小的门。它的小门是双扇的,杏黄色,一睹让人心暖。门,总是闭着。让人想到“深闺藏娇”这样的字眼。“薄荷小院儿”几个字,是用乳白色的颜料涂抹而成。整个布局,恰到好处,别具一格。是啦,让美无言地与人对视,是绝顶聪明的交流手段。我们于是驻足,观赏,品味。去揣摩主人的年龄、性别、风度、相貌。想象是一位仙风道骨的白发居士,或者婀娜可人的芳龄佳丽。门楣,是三角形的,像一位农夫插着野花的尖顶草帽。门楣上,横插着一些花束,颜色不艳亦不俗,很是入眼。有那么几次,抬起手,欲叩动门环,想看个明白,内里究竟藏有何等高人?然而迅即抽回手。因为门面上,没有任何标志。假若不是茶庐或者咖啡屋,唐突进入,有失礼节。即便有画坛高手在内作画,也不可以推门而入,搅人思绪,乱人创意。如斯,只能久久凝视薄荷小院儿这几个字,猜测它内在的真正含义。是啊,主人为何单单把小院儿与薄荷联系在一起,去营造一种别样氛围,而不是别个?譬如,青竹小院儿,听雨轩之类?薄荷小院儿这个称谓,的确有些特别。觉得它诗意,雅气,凉爽,似是一缕梦境。
猜度,不也是一种趣味吗?不必去较真儿,一定去弄个明白。在月夜,路经小院儿,闻得几声洞箫抑或古琴声,使心中久藏的古典韵味复活,岂不更妙?探幽而止步,以想象去替代亲临,如作画,留一些空白,不也很有些美学意味?有时,亲临不如向往,探望不如飞鸿。留有余地,总是好的。想起那一年,随第一个大陆诗人观光团,去宝岛台湾采风,急着去阿里山拜望那一棵千岁神木,因为它的名气实在太大了。它在阿里山主峰的神木车站东侧,苍郁而带有悲壮色彩。它屹立在山风中,索索有声,像是说着什么。这样的时刻,听懂与听不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相识并留住了记忆。因为,大自然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在观照着万物,尤其人类。在大陆的深山老林里,类似苍劲古朴的老树,比比皆是,并不稀奇。只是因为,这一株阿里山古木,远离大陆,独自临风,格外情牵人心。也因为它,经历了太多的悲欢离合。不过,现在想起来,留在记忆里的,也就是它的古朴与苍郁,其余却淡了去。假如,没去亲临,想象里的它,或许更有一层神秘的意味吧?因为,眼里的东西容易模糊,心里的东西则可保存恒久。这样一想,将薄荷小院儿置于想象空间,不去揭开它的神秘面纱,也是一种诗意取舍。我所得到的启迪是,对美不要太过苛求,不要总想去透视它。有时,意识的朦胧,会对美产生一种别样的诗感和情趣。
前些时候,我又一次走入柳荫公园,猛然意识到少了一些什么——是啦,那一处叫作薄荷的小院儿不见了。它被拆除了,连一个瓦片都未能留下,留给我们的,只有回忆和想象。的确,那杏黄色小门、横插门楣的小小花束,以及那一对古铜色门环,都清晰地留在了记忆里。尤其,薄荷小院儿那几个乳白色的字,似乎刻在了心的一壁。这样闭目凝思的当儿,从公园一株高大的金丝垂柳处,传来杜鹃一声声的鸣叫,我闻之惊心,它重复鸣叫的,不就是“美不消失、美不消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