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瓜结结实实地来自泥土。她洋洋洒洒地将藤蔓铺满大地,用波涛一样涌动的绿色造就乡间通俗,以草根、率性、自由拉满不屈不挠的气势。岁月流逝,文艺不远,地瓜田绿野浩荡,无边无际,向天向地扩张出千军万马的辽阔生命力,那是我最初的生命美学。
选取春末的一个时间,将所有地瓜种,安排到木板与沙子理成的槽子里。再等到某一天,将所有延伸出来的绿色秧苗,放到柳框里。然后,母亲背上柳框,我担两只空水桶、一把瓢,一起上山。沙土土质适合长地瓜。土是松软的。母亲在前一天已经起好地垄。地垄一畦畦,宽宽大大,平平整整。地垄是瓜苗的新生基地,她们将在这里向下伸展,以肿大的根块交出果实,并攫取所有附近的领地蔓延成各自的绿色火线,互相争夺、彼此交织,传递出秧苗与秧苗之间的潜在情义。
俗话说“一棵苗,一碗水”,俗话又说“横栽地瓜,竖栽葱”。地垄中央的浅沟已经开好,母亲从附近的水塘担来水。我舀满一瓢水,可以浇三四个地瓜窝。水乍渗下去,母亲便将地瓜秧苗打横斜压进湿土里,反手将土掩上。一畦畦地垄越看越长,按捺住焦急的心情,到傍晚时我们定能给这片寒冽的土地插满生机勃勃的萌芽新绿。这哪是一亩三分一垄一畦,分明是古往今来生生不息。
地瓜不怕干旱,只要阳光愿意给她们足够的照耀,她们就能举起纷纷黝绿的叶子。夏天来临的时候,绿叶已经长成一片汪洋。母亲教我扯翻开藤蔓,让准备扎根的枝节离开地面,防止蛮长带来营养分散,以免影响根块膨大的质量与速度。
离开地瓜田的时候,柳框里扯满了地瓜藤蔓。回到家后,我的任务是将藤尖上的鲜嫩叶子摘下来。剩下的硬藤扔到猪圈里。三只猪高兴地嗷嗷哼叫起来,接着就是此起彼伏吧唧吧唧的嚼动声,群猪吃地瓜藤的狂热莫名生出一份豪华感。
屋子里,母亲已经在灶间烧开半锅滚烫的热水,将洗净的地瓜叶翻滚两遍,捞出,冷水拔凉,加盐、味精,拌进蒜泥,撒上小把花生碎。鲜、香、咸、辣交织,植物香辣与调料滋味纠缠,一时间,大地寂静,美味横生。
我的成长与地瓜的生长只是短暂地有过重叠,随即就叉向了各自的方向。这种重叠是短暂的交汇,是一次次从头来过又互相获得的故事。生活也是这样,是一次次苦尽甘来的希望和得到失去满足失落的回放。所有的幸福都如出一辙,转身就是记忆回头,涌上来,皆是沉默。
在霜降来临的深秋,霜打的地瓜叶一夜间变成黑色。这时候,所有农户几乎同天出动。人们扛着蹶头,手握镰刀,夹着擦铳。男人们叼着烟,边走边把烟灰飘散在空气里。母亲推着小推车,车上的篮子里装上了皮革围裙和小马扎。
这一天,田野里无比欢腾。孩子们先是四处狂奔,发出尖叫,宣泄兴奋。因为开始的环节用不上孩子。收割藤蔓需要使用镰刀。经过数月风吹雨淋的地垄已经由平整的梯形趴成了长长的扁圆型。镰刀过处,地垄上只留一捺长的主藤,便于目测地底的地瓜方位。泥土松软的地方小孩子也能拔,土稍硬的地方,先由大人抡起蹶头刨出来大半。粉嘟嘟的地瓜新鲜诱人,孩子们拿到手的第一墩地瓜,必然选了一个样子玲珑的就着沟边的水,粗粗一洗就吃起来。也有不在乎的,将手在地瓜表面旋擦两下就着土迫不及待地开咬。新鲜的地瓜清香、清甜、脆爽。这味道来自于记忆,来自于对时间的感受,第一口吃下的,大约就是故乡土地的味道。
完成收获,只有一部分红皮黄壤的地瓜才会被运送回家。大部分的地瓜继续留在地里。此时,已是下午,太阳从南面往西面缓慢滑动。母亲支起小马扎,系上皮革围裙,将擦铳75度倾斜,左手做固定,右手斜握地瓜,“擦擦擦”擦地瓜片的节奏就像是自然踩踏落叶堆的声音,地瓜片以0.5公分的均匀厚度纷纷落下。我将她们像摆放棋子一样规整地排成横向竖向平行。空气里飘满清甜的味道,与我嚼在嘴里的地瓜干汁水的味道形成双重感官渲染。使我每次回想起时都充满向往和激情。那是口腔感受试图盖过嗅觉感受,嗅觉感受又弥漫在口腔感受的秋日回味。
每每到这一天,我总要跟母亲在地里熬到很晚。擦完地瓜片的时候,必然已经月亮高悬。明晃晃的月光下,一排排汁水新鲜的地瓜片躺在地上,像白玉一样夺目。而我,失去太阳的照耀后越来越冷,不仅冷,冰凉的地瓜片进肚,这种冷形成了内外交织冰冰凉。母亲让我围着她跑动增加热量,我却已经熬完了一天的体力,只盼着一切尽早结束,赶紧回家吃热饭睡热炕。终于要回家了,我和母亲推着地瓜运回家。我是帮不上忙的,所有的孩子熬到这时都是跌跌撞撞踉踉跄跄的。母亲推着车,消瘦的身子前倾着往前。我听到母亲呼吸重起来,脚步跟着“踏踏踏”重起来。月光下,母亲的脸紧绷着,嘴角不时微微裂开。到上坡时,我拼上最后一点力气帮忙推车,一边推一边只盼望后面的路全是下坡。
那一晚,我没有等晚饭,就呼呼睡过去。第二天醒来,母亲已经将昨夜带回来的地瓜摊开晾晒在场院上。这些周正的梭型地瓜经过晾晒后,被码成四排垛在土炕的炕边。炕的这边火的热度无法漫延过来,保持干凉,会使地瓜保存持久。
冬天土炕边的地瓜垛,不仅带来肠胃的踏实与陪伴,重要的是她们沉默着与乡下人一起憋着劲熬过寒冬,休戚与共,以胖墩墩的体型与肠胃相知相通,在饥馑贫乏的冷风飘雪下,在长夜的寂静无声里,一排排地瓜在黑暗里散发着清香,饱含温暖的保证。
随着储备的地瓜逐一蒸煮入腹,母亲总会神奇地把握好时机,往往地瓜垛消失的时候就意味着又一个春天来临。炕边剩下的地瓜,就是即将培育秧苗的地瓜种。年复一年,确切地说这是我当时对已知时间的感受,也是一遍遍记忆中对时间的计数。
地瓜像故乡一样,总给成长中的孩子带来无限信心和底气。这就是我为什么如此热爱回忆的理由之一,如同故乡流动的河水,如同故乡深不可测的土地,支撑着我过去的生活和未来的冒险。就觉得只要故乡在,养育过我的精神就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