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见,年年春风一起,便有春潮飞鱼了。从立春到惊蛰,黄河凌汛时节,冬眠醒来的梭鱼集群游往入海口觅食。它们睡了整整一个冬天,腹内杂物几乎为零,最是肉质肥厚鲜嫩之际。——阿占
棹,多见于唐宋诗词。这个字一出现,文风昭然,或出离或遁世或逍遥。从晏几道的“棹歌声细不惊鸥”,汪存的“棹双桨、浪平烟暖”,史浩的“棹船归去歌声杳”,苏轼的“独棹小舟归去,任烟波飘兀”,再到陆游的“短棹沿洄野兴浓”,关汉卿的“棹搅碎江心月”……哪一句也离不开闲野之心、云鹤之意。船桨不仅划出了春潮,还划出了春风。二者其实是一回事,千百年来不曾更改。
青岛,开凌梭打头,春潮一天比一天涌动。胶州湾大沽河、墨水河、白沙河、李村河等入海口,渔家每天凌晨时分撒网捕捞,天亮之前捞起上百斤,不必拿到市场叫卖,就被守在岸上的鱼贩子抢光了。河道治理,水质改善,梭鱼一年年多起来,渔家有时还能捞上鲻鱼和逛鱼。真正的开凌梭,捕捞仅限于惊蛰前十几天。这道春鲜怕是最计较时间的。过了期,只能称为梭鱼而与开凌无关了。严肃讲究的食客,一年里就静候这么几天,定要尝鲜。错过,便是明年了。
开凌梭的做法相当任性。青岛人似乎要把憋了一个冬天的灶上灵感借助它宣泄而出。还是那句话,食材好,怎么做都好吃。懒人清炖,不刮鳞也不必剖肚,只需清水文火慢慢炖煮,炖出的汤汁乳白,盛在浅钵中,撒香菜碎和枸杞子,白玉之上红绿逢春,还等什么。
这边,开凌梭让吃相失守。那边,岸上的迎春花引情愫骚动。迎春先于百花,不畏寒威,不择水土。纷纷攘攘的枝条上,鹅黄小朵已然团团簇簇。或栽路旁山坡,或作花篱护墙,或植岩石园内,实乃“东风第一枝”。在青岛赏迎春,可去信号山公园、高雄路护坡、珠海路、龙江路护坡,还有城市北部的楼山公园、烟墩山公园、牛毛山公园等等。有开凌梭尝鲜者,将山野多年生迎春老树桩移入盆中,做成盆景,对之自酌一份把持春情的仪式感,可谓隆重到了家。
惊蛰后的崂山海岸,泥蚂在水湾软滩中爬行。其外壳薄透,颜色灰白。当地渔家人多有从小捡泥蚂的经历,让这种指头肚儿大小的迷你海货颇有存在感。尤其在物资匮乏的年代,老人少年,男人女人,退潮时穿着水鞋,提着小桶,沿滩涂走上几趟,就能有小半桶的收获。回家后清洗干净,倒进烧热的老铁锅,不加水也不加盐,反复炒,泥蚂壳变色就熟,不待盛出,掌勺人就会迫不及待地尝春鲜——用嘴夹住外壳,稍微一吸,泥蚂肉便扑进了唇齿之间。瞬间,春天来袭了。
3月吃泥蚂,赶海人不会耽搁。而在他们身后,十梅庵的梅花正艳丽怒放。往年三四月,十梅庵都会举办梅花节,丰后、绿萼、雨蝶等梅花品种齐聚,梅园里万株斗艳,暗香浮动沁人心脾。传说,曾有十位美丽的女子在此结草为庵,结伴修炼,终于得道成仙而去,留下十株高大的梅树,花盛时节似朝霞,如瑞雪,后来才有了“十梅庵”这样一个传奇的名字。
春分前后,杏花成海,也像在下雪。最好看的杏花,要去崂山北九水和城阳棉花社区相遇。一阵风,一个样儿——先是苞蕾未放时的微红,人称“红蜡半含萼”,再至初放粉薄红轻。而杏花雨嫩,花开一定会伴随着春雨,所谓“杏花消息雨声中”。雨细才有杏花香,含蕊渐渐舒展成胭脂泪,暗香愈显清高。待晴空日熏,花色残白了,其实已再无含蓄。只见团枝雪繁,香气早已张扬开来。过了3月,便是半落春风半在枝了。
杏花开时,头汛的面条鱼已经近岸。杏花落了,面条鱼的汛期远未结束。它们从外海游回近海产卵,在蓝色里布设银之舞,越来越密集,越来越闪烁。面条鱼一指长短,形如玉簪,银亮明透,生命期只有一年多,寿命最长的也不会超过两年。大多数面条鱼产完卵就到了生命终点,不是无声死去,就是成为食肉鱼类的口粮。面条鱼的一生似乎只为了这支银色的舞——舞中的卵,沉到水底发育,在干净的泥沙里成型,随后游向外海越冬,来年春天再游回近海赴银舞之约,产卵,死亡。循环往复。
春分之前,只要潮水合适,渔民们会天天出海,早晨四五点钟就赶到了作业地点。“往年一网就能捕上来一万多斤,好像海里全是这些鱼群,现在一网下去,产量都不到往年的一半儿。”早春的码头上,老把式这样告诉我。面条鱼对水质和环境非常敏感,它们喜欢在冷水中生活。全球气候变暖导致海洋温度升高,面条鱼只能从近海逃往深海,甚至往纬度更高的地方聚居。
面条鱼的家常吃法,首选油炸。油炸既能保证鱼身完整,又给舌头带来了外皮爽脆内里鲜嫩的层次感。若要花点功夫,可以来一道椒盐面条鱼:先将拍过干粉的面条鱼炸酥,捞出沥油;再将青、红椒末,圆葱末炒香,椒盐调味,烹入花雕酒;最后把事先炸好的面条鱼倒进去,颠勺,盛盘。
面条鱼炒韭菜则属于食材的“双赢”。你想啊,头茬韭菜蓬勃鲜嫩,正是对的时间遇到了对的鱼。整个过程务必轻巧不拖沓,因为这鲜鱼这嫩韭都经不起过多的搓揉。
还有一种做法是将面条鱼过热油,通体金黄后捞出,控油,凉透,拌以黄瓜丝、葱丝、杭线椒、圆葱丝,用醋、生抽和冰糖调味,酸甜辣鲜香,风味杂陈而饱满。
每年3月下旬,蛎虾从越冬的地方洄游产卵,怀春而多籽,且携带着冬养之后的肥美。蛎虾,学名鹰爪虾,红白相间的壳,粗糙易剥离,是青岛人最喜欢的海虾。因其出水易死,海货市场上是难以见到活蛎虾的。卖相不好不打紧,识货的青岛人知道,蛎虾的野生气质是养殖虾不能比的,前者紧致,后者松垮。
青岛本地以沙子口蛎虾为正宗。4月的早晨,沙子口每天都有专门的捕捞船载着蛎虾靠岸,只是不到中午就被抢光了。蛎虾生长周期较长且不易养大,相关养殖技术也不成熟,只有靠野生捕捞,近年来价格一直居高不下。蛎虾还是岛城特产“金钩海米”的原材料,码头上每天都有加工商过来收购新鲜的蛎虾,一买就是上万斤。与蛎虾同时上市的还有虾虎。公的个大肥美,母的虾黄诱人。
人们一边抱怨着如今买两斤虾虎的钱在十年前能买一盆,一边仍要买回家煮上半锅,过过瘾头,最后还要在微信朋友圈里晒一晒手指上被壳刺摧残的痕迹。
春风一棹,春潮飞鱼,春鲜几道,春天几何。时间不会停滞,错过鱼汛和花期,只能等待来年,唯有掐指的计较才是青岛人家的精致态度。咬春,咬春,是活出滋味的倔强,也是对于季节的敬意。
(原载阿占散文集《海货》第二章《一棹春风》,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