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能长翅膀。真的,这样一握之大的小石头,就从西藏飞了过来。
我有百十块形态各异的小石头,都记录着我的踪迹。到过那个地方,随缘,拾上一块两块的小石头,带回家来,品看、抚摸、遐想、回溯。既是生命又是岁月,还让大自然的模样悄然落户,人便在浊衰的时世里,有了超然与难得的新爽的呼吸。
这些小石头,在山上水边漠野都普通得很,可对我却个个珍贵,让我一点点积攒起敬畏之心——对生命与神灵、对宇宙与时空、对遍体鳞伤的真善美。如瓦尔登湖畔的石蛙、内蒙古大草原的石鹰、聊城曹植墓公园里有着磬钟之音的片石……
最让我爱不释手的,是那块有着鲁迅头像的小石头。四年前,发现在美国大西洋岸边的乱石中,虽只有大衣扣子般大,竟能有光芒似的让我一眼就看见他。白玉的鲁迅写意地凸起在黝黑的小石头上,黑石的两侧还有两只白色的耳朵,凝结着又汹涌着不能穷尽的波涛。外孙女吉米见我惊喜地呼着“鲁迅”,便问“鲁迅是谁”,我说“写过《记念刘和珍君》的人”。吉米又问“刘和珍君是谁”,我答“死在‘三·一八’惨案中的女大学生”,吉米仍然一脸茫然。对着吉米的茫然,我自语式地对着大西洋的波涛说:“能有这样一篇文章的人,就可以不朽了。”那是四年前,吉米正上着莱克星顿最好的初中。如今,已经在上高三的吉米,隐约地懂了一些我的解释,还说鲁迅这个人有点像美国的惠特曼,勇敢。她可能是注意到我给她朗诵的下面这些话:“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在我的这些小石头群里,有两块比较特别,不是我遇到寻得,而是朋友知我爱石而捡起转赠。
一块是石红,画家张庆泉从新疆哈吉克族之地觅得,在一个小河边,于浅浅的水中向画家露面。三面脸形的小红石上,一粗一细的两条银线随意地一扬,恰好利用石微凸处,便交叉成一个少女的头脸,如梦如幻,正从时间的深处湿着长发走来。
另一块就是文章开头说的那块从西藏飞来的灰色小石头。它细密、沉实,圆融如时间的初始,是在西藏搞现场直播的阿飞寄来。
喜欢西藏,曾数次赴临耽恋,却又多年不再重游,此番通过直播仿若重回时间隧道。我跟了阿飞的镜头,追随了冈仁波齐的日出日落、云涌雪飞。海拔6656米的“神山”冈仁波齐,庞大而又庄严,端庄在群峰之中,让人震撼不已。
喜欢冈仁波齐里,也一同喜欢上了主播阿飞。小伙子将一颗心与冈仁波齐一起为看直播的万千受众打开,没有虚饰,更见朴真颖悟。他说,山河入梦你入我心,有缘自然会懂,睁眼闭眼之间就能见到佛;他说,坐在冈仁波齐山脚许久,似乎遇见了自己,才知云起云落就是自然。直播鬼湖,面对那些迎风而起的高原红嘴鸥,阿飞的情绪也与红嘴鸥齐翔,大声地呼唤着,“飞起来孩子们,叫上你们的七大姑八大姨,我这里有好吃的”!谁说它们又叫“遗鸥”?阿飞来了,红嘴鸥都成了阿飞与听众们的家人。孩子般大呼小叫的阿飞,在劲寒的大风与飘然的雪花里,让鼻涕流过了唇河。
直播冰川时,镜头晃过山野间的一处小屋,阿飞说那是觉姆的住处,她可能是修的闭口禅,从来不说话,阿飞诚挚地祝福觉姆修行圆满。下山时,路过觉姆的小屋,挺想让阿飞给觉姆与她的住处一个简单的镜头。可阿飞不愿打扰觉姆的宁静,也就迤逦地走下山去。但是缘分竟让觉姆出现在阿飞下山的路上,一身绛红色的僧尼服装,红的头巾半遮着脸,匆匆而过。
这个佛性自足的汉子,整整两个月给大家直播,嘴上起皮,肤色黑红,嗓子沙哑,却非要在劳累了一天之后,再返回玛尼堆,为我在寒风雪落里,扯系上一条十几米长的经幡,并因知我喜爱石头而遥遥地寄来一块冈仁波齐身边的小石头。
说起就要结束两个月的直播回家休整几天,说起直播的艰辛路程,说起第一次直播观众只有老婆一个人以及一路走来老婆的支持,这个有情有义的汉子有些哽咽了。
写着这些文字,小石头在眼前静静地待着,仿佛冈仁波齐就在我的眼前。岂是一个冈仁波齐,就是一个圆通无际的宇宙吧。人生有限,石头长存,阿飞当是已经在家中与妻子孩子团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