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小叶
今年春节期间,接连不断地下了几场大雪。站在楼顶眺望远处,袅袅炊烟的村庄,空气中有一种气韵在流转,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惹得人心里涟漪般荡漾着愉悦和开心。
走在这个连续不断雪舞的日子,踩出“咔嚓,咔嚓”的声音,边走边观赏细碎的“六角精灵”,依附在枝头屋檐上,挤压在各式楼宇之中,勾勒出不同风景的美丽弧线,在微露的阳光映衬下,一片白色的磷光,融合在朦胧的视线里,让人若有似无般,回味无穷。
正当我陶醉在白雪覆盖万物的景象中,一对父女从我身边走过,挤入我欣赏美丽雪景的眼帘。那位父亲拉着的小雪爬犁让我感到无比亲切,不知不觉地,我跟着那对父女走了两个红绿灯的路,只为多看几眼那个小爬犁。
其实在小雪爬犁映入我眼帘的那一刻,我的心就早已被带回了童年——在东北的那段时光。
当年,在东北铁场子的二爷家,母亲安顿好六岁的我和三岁的妹妹以后,就跟随在五道岔的大姨,上山刨地开荒去了。后来,为了方便照顾我和妹妹,母亲又把我俩从二爷家接到了大姨家。
大姨居住的村子,每家每户都用一道道篱笆墙围起来前后院子。那时,房前屋后的孩子们,每到放学之后,就成帮结派地一起玩耍,“叽叽喳喳”得很是热闹。
东北的孩子,在冬天玩得最多也玩得最开心的一件事情,就是在雪地里玩爬犁。
爬犁,又叫“扒犁”“扒杆”,东北民间称之为:冰雪上的车子。在当地还流传着一个笑话,说从前有两个人,都信心满满地说自己是地道的东北人,正当两个人争论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对面走来一个上山砍柴的人。砍柴人问他们俩说:“什么东西前边没轱辘,后边也没有轱辘?”两个争论的人疑惑地问:“什么物?”砍柴人笑了笑回答:“车子”。“世上根本没这种车子。” 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砍柴人指指地上拖着柴火的爬犁说:“你们看这是什么?”两个人把爬犁拿起来前后一看,真没轱辘。“你们两个都不是东北人。”砍柴人笑着说道。
于是在东北民间就有了这个习俗,两人见了面,如果一人说:“前边没有轱辘,后边没有轱辘。”另一个人接着说:“翻过来一看是爬犁。”于是,大家就知道这是两个地道的东北人。
在那个交通匮乏的年代,东北的户外活动主要靠爬犁。为什么叫爬犁?因为这种工具很像在地里耕地用的“犁杖”,可能古人是受了“犁杖”的启发。“爬”,是指这种东西没有“轮子”而能在冰雪上前行,远远看去像在地上爬,所以称之为爬犁。
爬犁,是生活在东北冰雪世界中人们的主要运输工具。在东北一年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处于冰雪期,而东北山川沟野之间的雪特别大,往往填没了“道眼”,只有爬犁可以不分道路,只要有冰、有雪,便可在其上行走。几个人坐在一架爬犁上,从雪坡的坡顶,往下一放,爬犁就顺山坡快速向下面滑去,带起一缕缕雪烟,直至滑到平缓处才停下。
在玩爬犁前,我们一帮帮的孩子一般都会先用“手心手背”的方式来分组,然后再用“剪子、包袱、锤”来决定谁拉放爬犁,谁坐爬犁。就这样,一个人拉放着,几个孩子坐着,嘴里一边高喊着“冲呀,冲呀”的口号,一边从坡顶上“刺溜溜”地一滑到底。往往一条雪道要排上十多张爬犁,相互争挤,互相比赛,时有碰撞,摔个鼻青脸肿也不在乎,疯狂地享受着这种玩法的乐趣,每次都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玩爬犁时盼着下雪。走在厚厚的雪地上,听着“咯吱咯吱”的踏雪声,坐着爬犁,心里舒畅惬意极了。在零下30多度的严寒中,小脸冻得通红也不觉得冷。那种大自然带来的新鲜感和刺激,心里别提有多爽,甭说寒冷了,头上身上都直冒汗呢。玩时的笑声喊声在山间回响,空旷的雪地变成了有声有色的童话世界。
爬犁虽然给我在东北的童年留下很多的欢声笑语,但是也在我的心灵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疤。
对一个关里出生的孩子来说,东北的点滴都是新鲜好奇的。有一年大雪快封山时,为了能坐一次爬犁,体验一下从山顶滑下来的那种爽快感,我缠着母亲带我上山去砍柴。母亲拗不过我,就带上斧头、刀锯和绳子,领着我去山上拉柴火。我跟随母亲踏着没膝的积雪把倒伏的木头锯成段,然后整齐地把木头装在爬犁上。一个孩童趴在装满木头的爬犁上,迎着白茫茫的雪地,追着落山的夕阳下山……那种像画里的美景,到现在还时不时地浮现在眼前。
下山回来的路上,由于我趴在木头上“吆五喝六”的左右晃动,母亲没有控制住爬犁下坡的速度,拐弯时爬犁一下子翻到了一个大雪坑里,爬犁和木头把我重重地压在了底下,母亲也滚到了雪坑里。母亲顾不上她自己身上的疼痛,连滚带爬地跑过来,使尽全身力气把我和爬犁从大雪坑里弄了上来。
母亲看着被摔得满脸是血,吓得“哇哇”大哭的我,一边脱下身上的棉衣,把我包得严严实实,一边心疼地安慰着我:“冬妮,别怕,别怕啊,都是娘的错,都是娘不好,没有扶住爬犁。”
母亲快速把柴火从爬犁上掀下来,用布条把她身上脱下来的棉衣连同我一起绑在爬犁上。身体单薄的母亲,前倾着身子,双手拽着爬犁上的绳索拖着爬犁,顶着刺骨的寒风,几乎是一路飞奔着跑下山。
一路上,母亲的嘴里、鼻孔里喷出来的一团团热气,瞬间就凝成了一层白霜,冻结在脸上。母亲时不时地回头看看我,然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继续弓着身子拼尽全力地拖着爬犁奔跑着。
当年孩童的自己,根本体会不到,也无法体会母亲当时内心深处的焦急和害怕。我坐在爬犁上,一路上看着结满冰霜的篱笆墙迅速后退,甚至有一种很好玩的感觉。
从五道岔到达铁场子的镇上医院,虽然母亲一路奔跑着,大概仅用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可是医院里的大夫也快下班了。
心急如焚的母亲,一跑进医院的急诊大厅,就不住地大声喊着医生。值班医生也快速地给我清理包扎了脸上的伤口,又做了各种检查,直到医生跟母亲说:放心吧,孩子没什么大碍后,这时的母亲才松了一口气,一屁股瘫坐在医院的大厅里。
正是因为这一次,让我留下了一生的愧疚。当年不到四十岁的母亲,满口的牙齿出现了松动。刚开始的时候,牙齿无缘无故地吃凉饭疼,吃热饭也疼;喝冷水疼,喝热水还是疼,慢慢地竟然开始脱落了。后来才知道,母亲当时因为一股急火,加上顶着寒风大口喘气,自己身上本也有磕伤,又拖着绑在爬犁上的我跑了一个多小时的路,损坏了牙床,导致了满口的牙齿脱落。
直到今天,每次陪母亲去医院换假牙的时候,总是会觉得亏欠母亲太多。而母亲却总是笑着,用漏风的“口吻”说着,当年要不是自己大意,没有控制住爬犁的速度,也不能把我从爬犁上摔下来磕伤了。
突然一阵风吹过,挂压在树枝上的积雪,落满了全身,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着坐在小爬犁上挥着小手高兴地喊着“爸爸,快冲呀”越走越远的父女。我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些被雪花覆盖的冬日,想起了母亲拖着爬犁上的我,从五道岔到铁场子那段悠长的路……